九月的蝉鸣不如盛夏时节热烈，有一阵没一阵，音调懒洋洋。午后烈日灼灼，照向运动场上列队站军姿的高一新生。
这一年的秋老虎来势凶猛，给为期两周的军训增添些许挑战意味。
龚小秋感到汗水正顺着脖颈灌进衣领，沿脊背一路向下，撞上由腰带束缚的衣摆，粘哒哒裹在身上。
军训服装是学校统一发的，材质粗糙，不透气不吸汗，鞋底像纸一样tຊ薄，踩在地上，闭着眼睛也能轻松分辨脚下石砖的纹路。
左前方的女生身体一直在摇摆，幅度不大，没有规律，几分钟后，直挺挺向前倒去。
“报告教官！林瑞雪晕倒了！”
两名女生搀扶着她向校医室方向走去。
半个钟头内，方阵里少了快三分之一的人。中暑晕倒的进了医务室，月经期肚子痛的坐在树荫下休息。
龚小秋的汗水滴在睫毛上，凝成视野中模糊的一团。
她的脊背挺得笔直，两手紧贴裤缝线，身体前倾，重心落在前脚掌，心想，烈日下站了这么久，自己怎么就一点也不难受呢？
不但不难受，甚至还有些兴奋，像吸足了阳光的向日葵，想要开怀大笑。跟坐在教室里闷头做数学题相比，她可太喜欢军训了。
哨声响起，龚小秋原地坐下休息，听身边女生抱怨。
“我还以为只有上大学才需要军训，没想到高中也要受这份罪，晚上回去可得让我爸多做几个菜给我补补。”
“我也是，身上黏死了，恨不得现在马上回家洗个热水澡。”
市一中没有澡堂，住校生要想洗热水澡，只能等周末回家，冬天还能勉强忍忍，在太阳下军训一整天，浑身上下都让汗水浸了个遍，不能洗澡实在难受。
龚小秋赶在吃晚饭前去打热水，发现水房门前早已排起长队。
她正想往后走，听见队伍中有人叫她的名字。
“龚小秋，这里。”
龚小秋转头去找声音的来源，一眼看到白天站军姿时晕倒的那个长头发女生，正向她招手。
“把你的暖水瓶给我。”
林瑞雪来得早，前面只有四五个人，龚小秋朝后看，如果去排队，至少要等半个小时。
可她跟林瑞雪并不熟，之前也没讲过话。
“我帮你打水，你帮我打饭，再等一会儿，食堂好吃的菜都被人抢光了。”
林瑞雪没等她同意，伸手递来饭卡。
“我要干煸豆角和酱茄子。”
她的声音和笑容里仿佛有股魔力，让人心甘情愿听命于她。
回过神时，龚小秋已经坐在食堂，和林瑞雪面对面吃晚饭，脚边放着两只装满热水的暖水瓶。
“你是第一次住校吧？”
龚小秋点头。
“一看就是。”林瑞雪把酱茄子跟米饭和在一起，用勺子舀着吃，一口紧接着一口，“你呀，缺乏经验。”
“军训下午五点半结束，水房五点半开门，我们住的宿舍楼位置最远，又在四楼，跑回去拿暖水瓶，一来一回十几分钟，前面早就排起长队。”
“像我，早上出门把暖水瓶放到一号楼宿管门口，回去直接拎着走，要是不怕丢，放水房门口更省时间。”
龚小秋这才想起，她在分宿舍的名单上的确看到过林瑞雪的名字，她是她的舍友。
“我从上初中开始住校，经验很丰富。”
说话时，林瑞雪已吃完了饭，端着空餐盘站起身。
“我先回去了，呆会儿还要上晚自习，得抓紧时间洗个澡。”
龚小秋这才想起，市一中有规定，住校生每天晚上六点四十至九点半上晚自习，军训期间也不例外。
她拎着暖水瓶赶回宿舍已经六点十几分了，看到住在她下铺的林瑞雪，刚洗过的头发披在搭了毛巾的肩膀上，身上散发出好闻的香皂味道，正坐在床沿一边看书，一边泡脚。
龚小秋大受震撼。
她怀疑，林瑞雪所在的时空里，时间的流速跟这间宿舍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。
“时间过得快慢取决于你自己，你想让它快它就快，想让它慢它就慢。”晚自习时，林瑞雪靠近龚小秋，小声对她说，“这本书上写的。”
她合上书页，向龚小秋展示书的名字。
整个高一七班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学生上晚自习，老师没有特别安排座位，相熟的同学自动坐在一起。
进门时看到林瑞雪向自己招手，龚小秋便坐了过去。
她成了她选定的朋友。
“你不觉得吗？我们有很多相像的地方。”
龚小秋扭头向窗口，透过玻璃上的剪影端详两个人的脸。
林瑞雪长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，双目狭长，眼尾上挑，薄薄的双眼皮，鼻梁挺直，像骤然隆起的山峰。她的手骨纤细，十指修长，不笑时嘴角微微下耷，像在生谁的气。
相比较而言，龚小秋的五官轮廓和整体气质都显得有些圆钝。
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像。
等到军训结束，新学期正式开始时，龚小秋才知道林瑞雪是以全市第十一名的成绩考入丘山市第一高中，本应进入实验班，是她特别向学校申请，才跟自己成为了同学。
“宁做鸡头不做凤尾，我心态不好，普通班更适合我。”她这样解释。
被新结交的朋友称为“鸡的一部分”，龚小秋不知作何感想。如果按照入学时的排名计算，她应该是个鸡翅膀。
“那我就是掌中宝。”
卢天鹤中考超常发挥，以0.5分的优势过线，成了丘山市第一高中2013届第537名招入学生，升学宴办在富春江苑食府，席开四十桌。
“可惜你不是我初中同学，不然我就请你去了。”他不无遗憾地对龚小秋说，顺手递来一杯奶茶。
另一杯放在林瑞雪桌上，加了巴旦木碎和奶盖。
“等她回来，你就说，我想借她笔记看两天，这杯奶茶算是头期款。”
开学不到一个月，在高一七班，卢天鹤喜欢林瑞雪已经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。
军训验收走方阵，林瑞雪刚好站在他旁边，卢天鹤看她看出了神，正步换齐步走时没听见口令，一脚踢在前排同学的屁股上，险些酿造踩踏事故。
龚小秋摇头，“等她回来你自己跟她说。”
“说什么？”
听到林瑞雪的声音，卢天鹤瞬间红温，落跑时肘击到刚放在桌角的奶茶，慌忙伸手去接，又不小心踩上林瑞雪的脚，吓出一声鹅叫。
龚小秋想起那天，卢天鹤掉进水塘，被水蛭吸住小腿时，脸上也是这副表情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