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《迷宫》
残雪 著
宁夏人民出版社
2025年2月
■戴蓉
读残雪的小说,必须控制住想听故事的欲望。作者似乎不屑于讲传统意义上的故事,她的作品更像是记录人物的见闻和幻想并将两者结合起来,进而构建出一个超越现实的世界。
迷宫指的是充满复杂通道,进入后很难找到出口或到达中心道路的建筑物,常用来比喻复杂艰深的问题或难以捉摸的局面。用“迷宫”来隐喻残雪近几年创作的新小说,我认为相当恰切。这几篇小说呈现的时间、空间、转瞬即逝的意象有种迷人的冒险气质,读者一旦深入其中,阅读行为本身便成了一种沉浸式体验,需要自己去探索才能完成。
《迷宫》仍然延续残雪一贯的实验性超现实风格,看起来实实在在的人物却置身于离奇荒诞的事件中,他们时常半梦半醒,想象力天马行空。就像这本短篇小说集的名字,他们的梦和幻象好比是一个巨大的迷宫,迷宫中的人免不了要迷路,但这些有趣的人习惯了兜兜转转,有的甚至乐于迷路。《苍姨的蜘蛛湾》如此开头:“苍姨终于从‘蜘蛛湾’那些绕来绕去的小街小巷里走出来了。‘蜘蛛湾’这个地名是苍姨取的,最近苍姨对这个地方着了迷,天一黑就往里面钻,一钻进去就迷路。迷过一次路之后苍姨就发现她其实并不害怕迷路,她甚至——喜欢迷路。这不,她又迷路了。她经历了险情,她在黎明前从那些蜘蛛丝的缠绕中走出来了。啊,多么奇妙的夜晚!多么热烈!”
《西双版纳的太阳》中的咕咕要去观察台看日落,却误闯到一个岩洞里,在黑暗中摸索、下沉。“这是怎么回事?我有些恐惧,但更多的是好奇”。《西双版纳的事业》里,米姨下山时一条路变成了三条,她便随便挑选一条往下走。她想,反正往下走总会到达山脚的。没走多远路又分叉了,她又随便选一条往下。道路不断分叉,后来她都懒得想了,只是迈动脚步。茉莉姨从前在内地时是个路盲,非常怕迷路,到西双版纳多年后,“她说她毕生最大的乐事就是在一大片浓密的树林里迷路”。
对残雪来说,似乎梦和幻象才是文学主题和生活意义的终极体现。它们是离奇荒诞的,但同时又无比真实。当然,一味诠释梦境就像一个设计得过分复杂的迷宫,容易让人望而生畏,从而失去探索的乐趣。因此,作者必须在梦与真实之间建立一种平衡,一旦失手,小说的魔力很可能就会消失,成功与否端看作者的功力。残雪的哥哥邓晓芒曾说过“残雪的作品是一种哲学,一种用细腻的女性直觉写出来的高深的哲学”。《迷宫》中的作品正是文学与哲学融会贯通的成熟之作,它们一如既往地延续了残雪独特的写作风格,聚焦人物内心深处对自我的认知与探索,引导读者去思考个体在世界中的位置和价值。
与早年的作品相比,残雪的新作呈现出一种祥和宁静的气象。《西双版纳的事业》有只从容出入民居的老象。“米姨一直将老象看作山神一样的动物,它现在下山了,这是什么样的壮举!”这只大象让我想起2020年一群野象从西双版纳州进入普洱市,一路北迁后又返回的事件。这群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新闻的主角,它们的出行也像这篇小说里的象老一样神秘而有尊严。老蟾蜍、黑翅白点的蝴蝶看似诡异,但其实是人与自然的联结,代表善意的提醒。苍姨带到蜘蛛湾的雨伞、斗笠、通火钩和膏药这些物件究竟有何寓意,不同的人或许有各自的答案。
残雪的小说中向来有两种力量在缠斗:一是现实生活的无聊、庸俗、荒谬和无奈,另一种是对精神之美的向往、追寻。在《迷宫》中,后者显然占了上风,书中人物的灵魂都在努力向高远的领域飞升。在现实和梦境里跳跃腾飞的长者和年轻人互相传递活力与希望。《地心访客》里的离子,家人对他的要求是“心怀世界”,大叔则说他是种子。《苍姨的蜘蛛湾》里的苍姨,对街上的年轻人喊的是“我要赌你们每个人的美梦”。残雪说:“我的作品是为未来写的,是为年轻人写的。”这一点在《迷宫》中的歌剧《陨石山》里体现得尤为明显,陨石山是凶险之地,但年轻人们不曾放弃,他们有斗志有雄心,歌剧以“强大的春之声,不可遏制的生命力”作结。
好的迷宫不会给人逼仄的感受,它展现的是一种流动、活泼、充满变化的状态,吸引人们在移动中探索。残雪的《迷宫》就有这样一种神秘的吸引力,书中的小说和歌剧不能简单地用美或精巧来描述,但它们在给你讲述一种独特的体验。如果你感受到这异乎寻常的力量,也许你就明白了纯文学追求的另一个好的标准。当你读了一部好作品后,你会觉得自己焕然一新,想象力的边界得以拓展,甚至认知体系也会略微改变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读者在合上书后对文章的意象、结构、逻辑仍在持续讨论、解读、回味,这恰恰是一部好作品馈赠给读者的比故事更珍贵的礼物。
(作者为复旦大学教师)